《当卡夫卡迎面走来……：一本回忆录》

《当卡夫卡迎面走来……：一本回忆录》是弗朗茨·卡夫卡的朋友、亲戚和熟人对他的回忆，这些文字时而令人惊讶，时而相互矛盾，但共同构成了一副多姿多彩的画面。本书试图通过卡夫卡亲友的视角来揭示这位神秘作家的真实面貌。本书主编汉斯-格尔德·科赫精心挑选了那些能够反映卡夫卡个性和真实生活的文章，同时排除了那些撰写者过于自我中心或与事实不符的记述。本书的特色在于，它不仅仅是对卡夫卡生平的再现，更是对他人格的探索。通过这些文章，读者可以窥见卡夫卡的内心世界，以及他与周围人的复杂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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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一段友谊

奥斯卡·鲍姆的回忆

我仍然很难——准确地讲，是不可能做到——用客观和恰当的方式，就弗朗茨·卡夫卡这个人以及与其密不可分的艺术进行叙述乃至书写。这一切为时尚早。他的离世依然是鲜活的当下，是转而未逝的瞬间。这想象中的一幕太过自然：他站在我的身边，而我必须当着他的面思考，对他讲出这些话。他神色紧张——不，这种激烈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带着惊讶和疑问，以及宽大为怀的决心，微笑着默默握住我的手，让我欲言又止。于是，我只好借着这一阻止的动作顺势闭嘴，忍受着内疚和自责，拿起了笔。

我该如何对陌生人说起他呢？对那些不认识他的人来说，他们或许根本无法想象，世间竟会有如此独特之存在。哪怕是一个细微的条件反射的动作，也带有其个人所独有的特质。

他用无比敏锐犀利的目光审视着世界，为其袪魅，并从自身与他人的外在和内心生活中一层层剥离出真相。他从不审判，而只是陈述；他轻柔地抚摸每一个灵魂的内核、每一起事件和每一个正在发生的情境，没有仇恨和畏惧，也没有娇弱的感伤；他的手指是如此柔软和小心翼翼，是表达的优雅，抑或是意图的单纯和善良，让最无情、最冷酷的旁观者也不会因此受伤或感觉到寒意。他身上从不缺少对迷途的热爱，以及对事物形貌与细枝末节的迷恋，在一个如此富有表现力的作家身上，这一切自然无需赘言；但是，他对事物外在形貌与细枝末节的了解是如此透彻，并能够以如此真切的方式，找出和发现隐藏在背后的核心真相，从而使永恒与偶然、本质与瞬息万变之表象之间的统一，转化为一种神奇而不可抗拒的必然。

我俩初次相遇的情景，迄今在我脑海中仍然记忆犹新。是马克斯·布罗德把他介绍给了我。在1904年一个秋日的午后，他把弗朗茨·卡夫卡带到我这里，并为我们朗读了他刚刚完成的小说《远足深红色》。那时，我们只有二十出头。我们就小说的叙事问题展开了一场热烈的讨论，并以我们当时所习惯的委婉含蓄的措辞交换着彼此的观点。我迄今仍然能够回忆起其中的只言片语。卡夫卡曾经说道：“如果（读者）不必因为风格的介入而分散对事件的注意力，那么诱惑才是最强烈的。”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卡夫卡走进我房间后的第一个动作。在布罗德介绍他的时候，他向我默默鞠了一躬。要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礼仪，因为我根本看不到。大概是因为我在同一时间做出的略显猛烈的鞠躬动作，他那光滑的头发触碰到我的额头。我顿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情感，那一瞬间，我并不太清楚是为什么。在所有我遇到的人当中，他是第一个把我的缺陷只当作我个人私事的人，而没有为了将就我或照顾我而改变自己的行为。

这便是他。这便是他朴素自然、对带有明确目的性的世俗事物的疏离态度。在这里牧羊人之心炼金，他那严格冷静的距离感凭借人性的深度，超越了平常的善意（在与他人初次见面时，我总是能够通过对方的言辞、语调和握手时所传递出的没来由的关爱，感受到这一点）。

尽管他的头脑总是被抽象的搏斗所掌控，但是，正是因为他把每一次不期而遇的会面和每一句日常话语，都与个人的世界观紧紧联系在一起，才让他的举止和外表如此充满了生气。

他在朗读时——他对此抱有极大的热情——念出的每一个词都字正腔圆，时而语速飞快，语句间的起承转合有着音乐般的韵律，气息悠长，在情感的层层递进中逐渐走向高潮。就像他的散文一样，其中一些短篇——例如《马戏团女骑手》——甚至是在一个独立长句的基础上，经过巧妙的整合发展而来的。

有一段时间在我记忆中留下了特别的印象。那段时间，卡夫卡在创作一个剧本，这个剧本后来没有一个人读过。我记得它的名字大概叫作《洞穴》（）或《墓穴》（Gruft）。根据卡夫卡在创作完成后的狂喜中所透露出的信息，这部剧描写的是发生在备好的墓穴入口前的一群牧羊人和牧羊女当中的故事。这是一场抵抗和迎接死亡的战斗，它在欢快的、交织着力量与甜蜜的情感游戏中展开。人们为死亡感到羞耻，将其视作某种不光彩、不体面的事物，因为死亡在人们眼里是一种惩罚，尽管没有人能够确定它是为了何种罪名而被施加，因为除了死亡外毕竟还有其他的惩罚。年轻人如果不幸早逝，会感到特别羞耻。而老年人之所以受到尊敬，是因为他们活了那么久，却还没有被死亡光顾。没有人会指望永生不死，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一个人整天只想着如何逃避死亡，如何洁身自好，这本身便是最严重、最危险的罪孽。

他没有透露剧情的细节。他只是说过，在创作这个剧本的那段时间，他每次写作之后，总是兴高采烈地沿着从金匠胡同到查理广场的一长串台阶飘然而下。然后，他会经过一家书店，橱窗里陈列着一套新版的莎士比亚作品。《哈姆雷特》的开篇一页被翻开来摆在那里，于是，他每天都会读一遍霍拉旭及其同伴们的对白，一直读到被下面的书挡住的那一行。他苦苦思索着接下来的内容，为此不惜绞尽脑汁。他在记忆中一遍遍搜索，找寻着这段充满戏剧张力的精彩对白段落——但是，到家里书架上去找答案？不，这会让所有探寻的兴致都变得索然无味。

当剧本完成时，他拒绝为我们朗诵。我们从他之前的一些作品了解到，一旦他认为创作失败，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但是，面对我们各种真诚、狡猾和犀利的攻击，他都一一驳回。“这个剧本唯一还算不上业余的地方是，我不会朗读它”，他这样说道。

这大概是他从离开柏林到拥抱死神的一路上，慢慢地逐个扔进火堆的众多手稿中的一部。

在创作这个剧本的那段时间，他有三个住处。他，这个平时如此贪恋新鲜空气的人，为了写作而选择了一个低矮狭窄的小屋，里面只有一个房间。据传说，这是鲁道夫皇帝的炼金术士曾经的住所。炉子冒着浓烟，但这里却有着难得的宁静和与世隔绝般的孤独。

为了睡觉，他在一座古老的贵族宫殿中租下了一个高大敞亮、如厅堂一般的房间，虽然在冬天里，世界上没有一个炉子能够把它变得温暖。至于那些不可避免的日常琐事，例如吃饭或是接待朋友，他都是在父母家公寓中自己的房间里解决。

这是有利于创作的一种安排，但他却为此付出了健康的代价。

1918年初，我和他一起待了八天，在扎泰茨附近一个积雪覆盖的村庄——祖劳，他的一位勇敢的妹妹在那里经营着一个小农场。在漫漫长夜里，我俩促膝长谈，一直到天明。这几个夜晚，我从他那里了解到的事情，比之前十年和后来五年所听到的总和还要多。也许我不妨尝试一下，就他当时极度痛苦和厌世的精神状态，拼凑出一幅大致完整的图像。

在那些夜晚，他向我描述了许多想法和计划，而且并没指望或打算将它们真正付诸实施。在这里，我想用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小故事来打个比方。一个人想要创造机会，给人们提供一个社交场合，所有到这里的人都是不请自来。人们在此相见，彼此交谈，相互观察，而不知道对方是谁。这是一场筵席，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口味和个人需求选择食物，而不必担心给他人造成困扰。他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而无须看跑堂的眼色，并且总是受到欢迎，不带一丝虚伪。当这个古怪的想法最终变成现实时，读者会发现，这个解救孤独者的尝试所带来的结果，不过是创造了第一家咖啡馆的发明者。

关于弗朗茨·卡夫卡及其文学作品在当今文学世界中的特殊地位，可以找到各种合理的解释。然而只有亲身体会过他在无意间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措辞、每一种语调与其小说中的情节和人物特征之间那种深刻的内在一致性的人，才能对这颗富有创造性的灵魂的奥秘略有领悟。